我知道隔壁部门的小实习生喜欢我。

那天在咖啡机旁边，我拿滤纸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真不可思议，我的肩膀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胸口而已——前后不超过一秒钟的时间——这都能让他脸红。

年轻真好啊，还那么害羞，还那么单纯，还能轻易喜欢上某一个人。

我不年轻了。30 岁的女人，部门经理，手底下管着 18 个大姑娘小伙子，能让我心动的只有利益。男人？对不起，排不上号了。哪怕他剑眉星目，高大阳光，笑起来人畜无害。

说起来，还是我先招惹他的。

那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们大学室友聚会，四个 30 岁的女人一起去酒吧喝酒听歌，玩我们玩了 10 多年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摇骰子我输了，潘潘问我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得知真心话的问题是「你年薪多少」的时候，我马上选了大冒险。

让职场白骨精透露自己的薪资，就像让女明星素颜，都是非常不人道的事情。

听说我选大冒险 ，潘潘笑眯眯地看着手机题库念出一句话：找酒吧里最帅的男人搭讪，加他的联系方式。

「哈哈，没问题。」我松了口气。搭讪帅哥嘛，比大庭广众之下冲上去跟乐队的主唱表白容易多了——上次玩真心话大冒险，潘潘就被迫干了这种事。

酒吧里最帅的男人？我环顾四周，锁定了我的目标。

没错，就是隔壁部门的小实习生赵睿。当时，他跟几个男孩一起坐在不远处的卡座上，我盯着他看，马上就被他的小伙伴发现了，他们嘻嘻哈哈哈地推搡着他，示意他朝我这边看。

和赵睿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我冲他粲然一笑。

隔着酒吧灰暗的灯光，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他对我笑了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除了情场浪子，谁被异性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看都会不自在的，我知道我已经在心理上压制住他了。

于是，我端着杯子走过去，伸手敲了敲他的桌子：「嗨，你是 S 大的校友吧？」

他身上穿着 S 大的文化衫，衣服上没有明显的 logo，别人也许不认识，但我一看就知道。

赵睿笑得有些羞涩，眼睫毛在灯光下显得又长又浓密，他说：「嗯。你也是 S 大的？」

我朝他伸出右手：「叫学姐。」

赵睿伸手与我轻轻一握，我还记得，他的手指很修长，掌心干燥温暖，和他肌肤相触，并不令我讨厌。

我顺理成章加了赵睿的微信，加完微信我扭头就走，丝毫不理会身后一帮小男孩的起哄笑闹。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酒吧里，女人主动加了一个男人的微信，后续肯定要发生点什么事情的。

后续也确实发生了一点事情。

去洗手间的走廊有个拐角，我喝得脚步发飘，差点在拐角处摔倒。

就在我踉踉跄跄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一双手扶住了我的手肘和肩膀。

是赵睿。

「小心。」他对我说。他的手很有分寸，很绅士。可是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在我的小腿和脚踝处多停留了一秒钟。

我穿了条单侧开衩的吊带长裙，尖头细高跟鞋，脚滑的这一下，让我的大半条腿从裙衩里露出来了。我知道，在黑色布料的衬托下，它必定白皙如玉。

难怪赵睿忍不住看。

好玩。我一时兴起，故意冲他抛个眼风，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多谢啦！」

他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脸又红了！哈哈，太好玩了，年轻小男孩真是不经撩，可爱得很。

「你，你自己能行吗？要不要我喊你朋友过来扶你？」赵睿问我。

「不用，我是走路高手。」我转身朝洗手间走去。知道他在看我，我走得格外矫揉造作，扭屁股扭得我老腰都酸了。

唉，年轻真好啊。动不动就心跳，动不动就脸红，对异性的身体还有想象，还有好奇，还有热情，还活着。

我呢？上次脸红是什么时候？

心跳呢？为哪个男人心跳过吗？——没有，只有年终奖能让我心跳。

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更多的事。

从洗手间回去，潘潘的老妈就打电话催她回家了，我们结账离开，在门口等车的时候，我收到了赵睿的微信：「学姐，你们这么快就走了？」

我看了一眼，懒得回复，顺手把他删了。

潘潘眼尖看见了，笑着调侃我：「你也太无情了吧，人家好歹叫你一声学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删就删。」

我懒洋洋地把手机扔进包包：「我的学弟多的是，话多的一律不留。」

「他肯定有点动心了。」小染也笑：「你扭着屁股走回来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你的背影看。」

「那可不，美艳撩人，风情万种，是我我也动心。」潘潘在我腰臀上捏了一把，「小学弟今晚要为你流泪了。」

赵睿那天晚上有没有为我流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多月后，当我在办公区碰见他，发现他成了隔壁部门的实习生时，我是真的很想流泪。

「学姐，又见面了。」赵睿的笑容带着点羞涩和拘谨，又帅气又可爱。可是，我看着只觉得头疼。

我朝四周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他：「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有点烦躁，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那天太大意了，加微信的时候说了我的名字。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毕业的学校，还知道我是互联网行业的，赵睿有 100 种方法可以查到我的工作单位。

赵睿天真无邪地看着我：「故意？学姐的意思是？」

他的眼神干净清澈，一派坦荡。

好吧，我松了口气。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只是碰巧找了个实习岗位，不是冲着我来的。我说我怎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

我马上和蔼可亲起来，热情而友好地鼓励他好好干，多学点东西，将来简历能漂亮一点。

工作上，我跟赵睿不会有什么接触。他是实习生，有什么事情只需要跟我这边的基层员工对接，接触不到我这个层级。

我跟他的交集，是偶尔碰面时彼此点头一笑，还有偶尔在食堂遇见时，以学姐学弟的身份坐在一起吃顿饭——当然，我刷卡。

第一次意识到赵睿的魅力，是在公司组织的运动会上。

赵睿投篮得分的时候，女孩们的欢呼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对篮球没兴趣，也不懂玩法和规则，我坐在篮球场旁边，纯粹是因为那儿有棵大树能遮荫。

「好帅啊！妈耶，我要跟我男朋友分手！」

「他还单身，我们还有机会！」

「不不不，我对睿宝宝没有非分之想，我是他的姐姐粉！」

女孩子们交头接耳，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听得直摇头，至于嘛，不就是一张好看的脸蛋吗，小姑娘们太没见识了。

我的眼神带着两分无感三分凉薄四分不羁朝赵睿瞟去，带着老阿姨专属的挑剔。

哦我的老伙计！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正撩起衣服下摆擦汗的赵睿……和他的腹肌！看起来清瘦的赵睿，竟然有整整齐齐的八块腹肌！光洁的肌肤上面，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性感得让人目瞪口呆！

这谁扛得住！我也想加入姑娘们的尖叫队伍了！

年轻美好的身体，谁能不爱呢！

大概是我眼神过分灼热，赵睿突然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赶紧移开视线，假装自己在看天，看云，看风景。

反应过来之后我非常后悔，我干嘛要心虚啊！我应该朝赵睿竖竖大拇指，露出长者欣慰而慈爱的笑容才对嘛！

我调整好表情再度发力，朝赵睿看去。这一次，他没朝我看，他低头走路，嘴角微微上翘，笑得甜丝丝的。

人群里有他喜欢的姑娘！我马上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我扭头打量姑娘们，是谁？到底是谁？如此幸运能拥有这八块腹肌？

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那个幸运儿就是我。

我和赵睿第一次深入接触，是在一个雨夜。

那天，我妈来公司找我，说弟弟要结婚，让我支持十万元。

老套得掉渣的剧情，放到网上别人骂都懒得骂的剧情，它是真实存在的，它原原本本来自我的生活。

「最后一次，就 10 万，你弟结了婚，家里就没别的事要花钱了。」我妈赔着笑脸说：「你看，我怕你嫌没面子，就没去你公司找你，我一直在这儿等着。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被项目搞得焦头烂额的我，加班加到九点半，等在写字楼外的，是倾盆大雨和一只要钱的手。

我妈站在柱子旁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她身上穿了件男装潮牌，衣服有点大，很明显是我弟弟淘汰给她的。

我冷眼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肩膀，想起上一次跟她见面还是两年前，那会儿我弟弟要买房，她来找我要钱。那次，她也说是最后一次。

那次，我给了她 30 万，我所有的积蓄。她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养育之恩，我全都还清了。

那次，我终于明白，父母不是爱弟弟比爱我多，他们压根就不爱我。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自己的亲弟弟呀，你不帮他谁帮他？将来我跟你爸不在了，有人欺负你还不是得靠你弟弟帮你出头？我知道你工资高，10 万也不是多大的数目，南南，妈妈知道你出得起。」

10 万不是多大的数目。我工资高。我出得起。

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剜我的心。

「你找别人借吧，这个忙我帮不了。」我转身想走 ，想逃回写字楼，胳膊却被我妈紧紧拽住。

「翅膀硬了就不认爹娘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走走走，我们找你领导评评理，看看你们领导怎么说！」

门口的保安闻声朝这边看，听到了我妈说的话以后，他们的眼神从好奇变成了鄙薄。

太丢脸了，但我不得不冲着我妈大喊：「50 万！前前后后，我已经给了家里 50 万了！弟弟住 180 平的大房子，我跟人合租！妈！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把骨头敲碎了，血吸出来给你们才够是不是！」

我喊给保安和路人听的，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名声被人败坏。我不是白眼狼，我只是家里那个不被爱的孩子，掏心掏肺也得不到认可的孩子。

「把你从小养到大，穿衣吃饭，供你上学，从小学一直读到研究生，你弟弟呢？初中都没上完！你还要跟他比！」

我想冷笑，又想哭 ，原来弟弟读书不行都怪我。我赚钱多，他赚钱少，所以我该养着他。

我妈还在大声喊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冲进大雨，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雨水淋得我睁不开眼，我跑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跑不动了，才沿着人行道慢慢朝前走。

大雨倾盆，擦肩而过的路人朝我投来诧异的眼神。我没有撑伞，泪水混在雨水中，谁也看不见。

有车在我身后滴滴，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我好端端的走着人行道，它滴滴什么？

一分钟后，一把雨伞挡在了我的头顶，赵睿的声音充满担忧。他说：「学姐，你没事吧？」

？？？我看着像没事吗？

我阴沉地看着他：「走开。」

走开，别他妈来烦我，哪怕你长得帅，还有八块漂亮的腹肌——八十块都没有用！

「学姐，你这样会生病的，我送你回家吧。」赵睿挡在我前面不走。

「让你走开你聋了吗！」我狠狠推他。为什么要来烦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烦我！我是不配好好活着吗？

被我推得趔趄了一下，赵睿还是不肯走，他看着我，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那我把伞给你，你自己撑着伞好吗？我开车陪着你，你走累了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回家。」

赵睿把伞柄塞到我手里，我愣愣看着他转身离开。大雨倾盆，他的 T 恤瞬间被淋透。

不是没有男人对我好，甜言蜜语，各种礼物，还有拿着钻戒房本直接求婚的，跟这些相比 ，赵睿的这把伞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是，他被雨水淋湿的后背让我莫名酸楚，那么清瘦的后背，真的还是个孩子。

我忽然什么气都没有了。

我跟着赵睿上了他的车。我浑身湿透，车内的暖风也没能让我温暖起来，我发着抖，不停地打喷嚏。

「我家就在附近，要不先去我家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衣服？」赵睿小心翼翼地问我。

「好。」我嘶哑着嗓子点点头。我真蠢，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为什么要淋这么久的雨？项目一团乱麻，我不能生病，我绝对不能生病。

赵睿家真的很近，拐个弯就到了。

电梯轿厢是镜面的，我看到赵睿从镜子里瞟了我一眼就赶紧把头扭开。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缕缕地耷拉着，浅色的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内衣的形状一览无余，整个人又狼狈又邋遢，跟性感沾不上一点边。

我没有做什么双臂抱胸遮挡自己之类的无聊动作。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就是我，我自暴自弃，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在意。

洗了热水澡，穿上赵睿的衣服，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嗓子隐隐作痛，有感冒的迹象。赵睿在厨房给我煮姜汤，他建议我喝了姜汤再走。

赵睿给我穿的是 S 大的文化衫，崭新的，衣服上残留的洗衣液香味我很熟悉，我也用的这个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