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都赶到了下屋大婶子家,只见大婶坐在廊下哭得死去活来的,沈米珠手里拿着半截书在哭,沈明成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
我妈站在坪中间叉着腰冲着沈景宏家的方向大骂:「你们能要点脸吗?景衍才走多久啊?你们就不怕他做鬼都不安生,半夜回来找你吗?」
「你骂谁呢?郑月秀,我忍你已经够多了。我不回嘴,你还骂上瘾了是不是啊?」随着骂声,我二婶子高水秀从厨房端着个碗冲出来了。
「我就骂你呢,骂你们死不要脸。红梅家的烟叶你们凭什么摘回家,欺负她家没有男人是不是?」我妈毫不示弱地怒吼着。
「谁欺负她了?我不是问过她了吗?她自己说不要的。」我二婶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应着我妈。
「你问过她,好笑了,你什么时候问她了?你怕是做梦问的吧?」我妈气得要命,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外人都还没来欺负她们娘几个,你们俩夫妻倒好,先下手了。我告诉你们,等七七的时候我要给景衍烧纸,我让他来找你们问个理。」
「郑月秀,你有完没完?」沈景宏也从厨房出来了,见我爸和我爷爷,他想了想,又缩回了厨房里。
「你叫她自己说,她是不是说把烟叶送给我们家了?」二婶子指着我大婶子。
我大婶子哭得头发糊了一脸,看她那样子,不用问,我也知道大婶子肯定没有说过这话。我妈和二婶子吵架这会儿,上屋的几个邻居听到动静也跑来围观了。这是家事,她们不便说话,但私下里嘀咕,也都在说我二婶子一家太不地道了。
我悄悄地走到了我大婶子身边:「大婶子,你快起来。」
她哭着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米珠,你的书怎么撕成两半了?」我又走到沈米珠身边。
她咬着唇,眼泪叭叭地掉。
「是我二婶子给她撕掉的,她叫我姐去摘莲蓬,我姐在做暑假作业,二婶子就生气了,就打我姐。」明成小声说。
「操,太过分了。」我气得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明成,快去把你妈扶起来,都上我家吃饭去。」
米珠和明成像看救星一样看着我,谁也不敢上前去扶我大婶子。
我没办法,只能重新回到了我大婶子身边:「大婶子,你快起来。你这么哭着,米珠和明成跟着你哭。我家做了饭,菜也有,快去我家吃饭。」
大婶子又摇头:「蓝啊,你带米珠和明成去吃一点,我没胃口,吃不下。」
「大婶子,饭总是要吃的,你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为了两个孩子,你也要保重身体啊。」我含着泪劝道。
大婶子呆了呆,她看向我:「大婶子心里苦哇,要不是为了米珠和明成,我还活着做什么?我就跟你大叔去了。」
「大婶子,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要是这么想,米珠和明成怎么办啊?」我慌得一把拥抱住她。
那时候的农村,大家都表达感情的方式都很含蓄。即使是我妈这么护着大婶子,也说不上几个体己话,更别提在这么悲伤的时候抱抱我大婶子了。是以,我抱住大婶子后,她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靠在我的稚嫩的肩膀上,她嚎啕大哭:「景衍啊,我这些天就想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绝路?我们就是起了几句争执,哪家夫妻没吵过架的?你丢下米珠和明成给我,我们娘儿仨怎么活?你这才走了几天,你弟弟就恨不把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部搬到他家去,还问我你上个月卖了一百斤白莲的钱存了没有,还想着借走。你活着的时候,他们就眼红我们家,眼红我们家买了自行车,买了录音机。景衍啊,我要怎么办啊?」
我跟着我大婶子哭,心里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我大婶子的遭遇正正是我妈当年的遭遇,只不过当年,大婶子和二婶子一起对着我们孤儿寡母落井下石罢了。
说起来,我堂叔过世后这段时间,我一直没下来多走动。一个还处在自责的情绪中拔不出来,二个就是想到当年我大婶子一家对我妈的所作所为,我心里总是不太得劲。
我妈和我二婶子越吵越激烈,两个脾气同样刚的女人越靠越近,手指指着对方大骂着。单论嗓门和语言表达能力,我妈要略胜三分,我二婶子的声音完全被压住了。
眼见着二婶子必输无疑,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把摘我大婶子家的烟叶吐出来要下不了台了。这关键时刻,我婶子使出了绝招。
只见她转过身,当着众人的面,她把裤子给脱了。她穿着一条破了三个洞的红裤衩,因为长得胖,她的大腿全是橘皮组织。
她伸手「啪啪」地打着自己的屁股:「郑月秀,你有种过来舔我的屁股啊,你舔我屁股,我就把烟叶给红梅送回去。你不敢舔就是没种,你没种就别跑来跟我嚷嚷。」
所有人都石化了,我他妈也惊呆了,想我一个网络时代穿越回来的人,网络大世界里,天南地北,我什么样的奇葩我没见过。可现在看我二婶子这一顿啪啪的拍屁股,我他妈就只有跪的份了。
牛逼,太他妈的牛逼了。
我妈也被镇住了,她吵架是挺厉害。可当众脱下裤子拍屁股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臭不要脸,那你臭屁股也就只有沈景宏才啃得下去。」我妈拧着脖子骂了一句,她转过了身,「你们跟下来看个屁啊,快滚回家去。」
她冲着我爸一通又吼:「沈景行,你是不是想啃臭屁股啊?不想啃就快滚回家去,饭吃饱了就滚去地里摘莲蓬。」
「郑月秀,我告诉你,别再来我家撒泼,你下次再来,我就端尿泼你。」二婶赢了骂战,十分的得意洋洋。
我妈走到了我大婶子身边,她一把就把我大婶子拽起来:「别哭了,你哭死了高水秀那个杀千刀也不会同情你。先上我家吃饭去,吃完饭,我帮你摘莲蓬去。」
我妈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打定主意要帮大婶子娘儿仨。家家户户都农忙的日子,她就像一只陀螺一般不知疲倦地转着。常常刚从自己家地里回来,扒几口饭,就喊上大婶子去她家去帮她摘莲蓬了。
插二季稻前后几后,我妈每天凌晨三点多就起床去拔秧苗。天微微亮赶回家,吃点干粮后把我爸和我姐弟仨人一起赶下地。
我很担心我妈再这么连轴转下去,身体要吃不消。但我知道我说话不管用,她根本不会听我一个小孩子的。
这天早上,我跟着我爸去水田里分秧苗。天色看着有点暗,像是要下暴雨,我分完秧站在田埂上看着我爸插秧。他往后退一步,我就跟一步。
「蓝啊,要下雨了,你赶紧先回家去。」我爸直起腰,抬起满是泥水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哦。」我应了一声,没有挪步。心里盘算着和我爸聊聊,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先是我堂叔过世,接着就抢二季稻的农忙。我和我爸根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觉得不能错过。
「快回去啊。」我爸插完一把秧后,见我仍然站着不动,他的眉头皱起来。
「爸,那个……」我看着我爸的脸色不大好看,心里有点发怵。在我前世的记忆里,对他仅有记忆就是一次我打翻墨水瓶子,他拿扫把抽得我满地找牙。还有一次就是我二年级期末考试拿了双百,他开心得跟邻居吹牛,说我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所以,在我心里,我爸就是一个既严厉又爱孩子爱得深沉的父亲。
他见我还是不动,脸色就沉下来了:「我让你回家,你聋了吗?」
我顿时委屈涌上心头:「爸,我听到了。我就是想和你说,妈这几天太累了。你劝劝她,让她不要太拼命了,她只有一双手……」
「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懂什么?」我爸怒吼一声。
我被他吼得腿都软了,要不是体内那个三十五岁的灵魂支撑着我,我肯定吓得滚到下面的水田里去了。捏紧手心,我在心里命令自己一定要勇敢。
我爸没死,这个家未来的走向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未知数。我一个未来回来的人,我不能被我爸和我妈镇住了,然后和他们一样被命运牵着鼻子走。
「爸,我懂。」我昂起头,颤着声音激动,「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知道你有远大的志向。是现实把你压垮了,你是考上了大学的,是奶奶无知,她听说去外面上大学你就会被抓去当兵,所以她以死相逼,不准你去……」
「我让你回家。」我爸将手里的秧苗狠狠朝我砸了过来。
我没提防,田埂又太窄,一股冲力,我尖叫了一声后仰着栽到了坎下的水田里。顿时,水和泥漫过了我的脸,呛进了我的嘴里。
我吓惨了,扑棱了好一会儿才支撑住。坐在水田里,我浑身湿透了。嘴里全是泥水,我一边一哭,一边挣扎着从泥水里站了起来。
起了身后,我看到我爸站在水田旁,他眼中看起来有惊慌,也有后悔。
我难过,难过得要死。这就是我爸,他死后,我每每想起他,都是无尽的思念和遗憾。可他现在像对待一个小鸡崽子一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