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就是尿毒症患者，她一开始怎么也不肯嫁给我。因为她家里是二婚，她爸和后妈生了个弟弟，因此她总觉得后妈不想治她，和我结婚就是拖累了我。

但后来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岳父和岳母大吵一架，说不能对不起死去的亡妻，非常强硬地去做了肾脏检测，在匹配成功后，我也忙前忙后请医院里的师兄帮她家里准备材料，让老婆家在平台上筹集爱心捐款。

为了筹款，岳父还特意签了死后器官捐献发网上，说要是好心人们愿意帮忙，他活着的时候想把肾脏给女儿，死后也要用别的器官来回报社会，报答好心人的大恩大德。

本来我们也只是试试而已，谁知道善款还真筹到了，整整四十万。

老婆特别感动，说虽然是后妈，但爸爸其实是爱她的，连肾也愿意给她。我趁着她开心，恳求了她好久，说想和她一起度过最困难的时刻，她才终于同意和我领证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宾客、没有亲朋好友见证，只有我在病房里为她戴上婚戒，约好此生相濡以沫。

我们本来满怀希望，算着肾脏移植的日子，谁知道手术前几天却出了意外。

那天我接到出车任务，说是发生车祸了，可当我坐上救护车去了车祸现场，看见其中一辆车特别熟悉，才发现出车祸的竟然是我岳父。

那些目击者告诉我，岳父他老老实实开车，却被人闯红灯撞了。

我当时脑子就乱了，把他和肇事司机都抬上救护车，那司机远没我岳父那么严重，他上了救护车还迷迷糊糊的，昏迷前还有力气叫我保管好他的钱包，别让人拿了。

救护车出得多了，就会什么人都见过，我们通常会安抚病人情绪。可我这次没心思理病人，我甚至不耐烦地把他的包丢到旁边，只顾着给岳父做急救，使劲催促司机快一点。

等把岳父送到医院，我把他转交给急诊，岳母和小舅子也很快就来了。

我告诉岳母已经在抢救了，让她赶紧去准备一下医药费，因为岳父签过器官捐献，他即使不能活下来，器官也会被马上摘除。所以不管是为了救岳父还是为了我老婆的肾脏移植，都要把钱准备好。

岳母却愣了一下，然后说拿不出钱来。

我直接懵了，我说之前不是筹集了四十万的爱心款治病吗？钱呢？

她支支吾吾许久，最后才终于告诉我，钱拿去给儿子办国外留学了，今天他爸才去交的钱。家里本来留了几万块给我老婆继续做透析，现在出了这事，钱肯定不够了。

我彻底傻了。

国内尿毒症最多的无非就是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透析，只能做到维持生命的作用，另一种就是冒险换肾，搏一个希望。

那四十万明明说好了是肾脏移植的钱，他们却改为做透析延续生命，把多的钱拿去给儿子留学？

岳母还跟我狡辩，说反正尿毒症就算换肾了，也不一定能熬过几年，她听说很多换了肾的人，花了几十万，连一个月都没熬过去……

她说话的时候，师兄就跑来找我，说知道我岳父的情况了，他让人检查过，肾脏还是健康的，如果到时候情况不对要赶紧移植肾脏，让我们家属先签字。

可小舅子和岳母不同意。

哪怕我说我去借钱承担这个费用，他们也不肯同意移植，我岳母着急地说人死了也不能移植，后续费用太高了，可不能被害了。那又不是我女儿，我凭什么治她？

我才明白这是一场谎言，他们就没想过把肾给我老婆！

但凡他们有过一点救我老婆的想法，岳父就不会去交国外留学的钱！

我听得怒火中烧，师兄却死死地扯着我，让我冷静点别发飙。因为我是医院员工，我穿着白大褂，千万不能拿前途开玩笑。

那天我绝望地回到家，不知道怎么和老婆开这个口。

老婆还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晚上她抱着我胳膊聊天，说过些天就做手术了，她今天也去签了器官捐献，如果没活过来的话，想帮到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聊着聊着，她又说其实爸爸对她挺好的。

我傻傻地看着她，好几次想落泪，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

其实她爸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和老婆从小就是邻居，所以我对她家庭情况很了解。

我们的爸妈都是一个单位的，可是从小我与她的贫富差距就特别大。

她的妈妈太宠她了，总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她保护得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公主，但她一点公主病也没有，很喜欢和我一起玩。

我还记得有次和她打闹，不小心把她裙子撕破了，那天我家里人脸色铁青把我扯回了家，甚至动手打了我，因为她一件裙子就要几百块，比我爸工资还贵。

她就是集万千宠爱成长的女孩，直到她妈妈去世了，是死在家里的，那天我也跟着家长去看了。

我记得她妈妈虚弱到脸都是白的，却吊着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女儿，怎么也不愿意闭上眼睛。

最后是她爸爸抱着老婆发誓，说绝对会好好照顾女儿长大，她妈妈听了这话，才终于断气了。

那天老婆却没哭，她就抱着妈妈笑，闹得好多人说她不孝顺。

在她妈妈去世两年后，她爸爸就和一个年轻阿姨好上了，还带回家里过夜。

从来很懂事的老婆第一次耍任性，不让别人躺在自己妈妈的床上。结果她却被愤怒的爸爸扯了出来，穿着背心和小裤衩，在楼道里站了一晚，洁白的两条腿被蚊子咬满了包。

我爸妈不敢得罪邻居，但让我端了一盘蚊香放在楼道里。那时候我打开门，看到她噘着嘴，被我瞧见以后，她跟我笑嘻嘻的，叫我快点回屋里去，别被蚊子咬了。

我回到屋里，却一晚都睡不好，老去站在马桶上，从厕所窗户偷看她。

第二天早上她爸才出来，问她知道错了没有，还叫她和阿姨道歉说对不起。他还特别严厉地说，如果以后还不乖的话，就不供她读书了。

那天我看见她咬着嘴唇，仿佛要咬出血了一样，和那阿姨说了对不起。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得很乖，每当那阿姨又来了，她都要甜甜地叫阿姨好，还要去给阿姨倒水端茶。

那年轻漂亮的阿姨记仇，从来不爱搭理她，每次进了家门就做美甲做刘海，她还要在阿姨旁边很夸张地说：「哇，阿姨好漂亮啊。」

那语气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偏偏只有这样阿姨才会开心起来，才会偶尔和她讲几句话。

只有这样，她才能读书，才能拿生活费。

可即便是再苦，她每个星期也都会省下生活费，拉着我走到邮局，寄给山区的孩子。

很好笑吧？她自己在学校吃那么差，却还要给山区孩子捐爱心午餐。

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被保护的人最可怜，因为失去保护就等于失去一切。可保护别人就不一样了，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被人需要，才证明她有价值。

我那时听不懂她的话，没理解她的悲伤。

她是那样温柔的人，但后妈没有对她温柔点。

有次老师布置作业叫为人子女，她就在作文本上写了自己去世的妈妈，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母亲，会给她扎辫子，会给她买裙子，满篇都是对妈妈的思念。

因为她作文写得很好拿了奖，老师让她在课堂上念，还特意在家长会上表扬了她。

这明明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可那天开完家长会回来后，那阿姨脸色很黑，和她爸吵了一晚上，阴阳怪气地说她是故意写作文恶心自己，骂自己比不上那个死了的女人。她爸就一直低声下气地哄阿姨，偏偏阿姨不肯妥协。

那天吵得好凶，我们家实在看不过去劝架，但怎么也劝不住。

最后她爸爸烦了，把她扯到了阿姨面前，非要她说清楚哪个漂亮。

老婆不肯说话，她爸更烦了，很用力地推了她，说天天和新妈妈闹，是不是要害爸爸孤苦伶仃你才甘心。

这一下她才终于开口了，说阿姨比妈妈更好看。

那天她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婆哭，她平时是好坚强好野蛮的女孩子，明明妈妈去世的时候没哭，被爸爸赶出家门也嬉皮笑脸。

唯独一句阿姨比妈妈更好看，却让她哭得泣不成声。

那天起她和我说，她要好好学习，迟早她会解脱，永远都不回来。

她比谁都刻苦学习，只盼着考上大学离开家庭，可就在高考那一年，出事了。

那年她弟弟生病了不愿意吃药，阿姨为了哄儿子吃药，就把小儿庆大霉素颗粒偷偷加到了自己和老婆的汤里，说妈妈和姐姐陪你一起吃。

这个后妈从来没关心过老婆，从小到大，她每次生病都是自己去医院，这个当后妈的根本不知道她对庆大霉素过敏。

当她被送去医院，那阿姨还对着丈夫大吼大叫，说你女儿就是装的，这辈子就没听过有人会对庆大霉素过敏，她就是故意在演戏！

是啊，相比较青霉素，对庆大霉素过敏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因为过敏人数太少的缘故，庆大霉素甚至是不需要做皮试就能使用的抗生素。

可就是那么小的几率，让她肾衰了。

哪怕那个女人告诉她一声，说自己在她的汤里加了药也好。

可她没说，她满脑子只有哄自己儿子吃药，当老婆喝下那碗汤的时候，那女人甚至还跟儿子挤眉弄眼，偷偷摸摸地笑。

她从鬼门关回来了，但治愈已经是不可能的，只能永远做着透析，两天就要做一次。

她明明长大了，明明马上就要解脱。

却最终没能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家对姐姐还是愧疚的，可等时间长了，他们再也接受不了家里有个两天就做一次透析的病人。

每当老婆难过了，她只能来我家里，趴在我的床上哭，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咽地喊着妈妈。

我记不清她多少次把我的枕头哭湿，回到家里却也要强颜欢笑讨好他们，如此小心翼翼，仅仅只是为了让家人不嫌她烦，为她付医药费，让她能活下去。

那年她没法参加高考，而我填下新的志愿，考上了市内的医学院。

每个人都说我会出人头地，只有我心里清楚，我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我是为了一个女孩，我怕将来没有人管她，我梦想将来能治好她的病。

她是那么温柔的人，哪怕一次也好……让我也能保护她一次。

可越学医，我越明白那是怎样的绝望。

她的父母开始吵架，她的透析开始减少，我的绝望也越来越多。

在我被分配到医院实习的时候，她已经从肾衰转为尿毒症。

这个家就没对她好过，这次她爸又是匹配器官又是筹集善款，我真的以为他是想救自己女儿。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病痛可以被利用，她临死前都要被当成摇钱树。

老婆轻轻地抓着我的手，将身体依靠在我的身上。

她忽然说……如果手术没成功，想被埋在一年四季都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地方。

我吸了吸鼻子，说不要乱想，你会好的，我们去给你妈妈扫墓，祈祷她保佑你。

她轻笑着和我说，她妈妈从来不在墓地里呀。

我说不在墓地里能在哪儿，她只是摇了摇头不讲话，靠在我怀里睡了过去。

等老婆睡了，师兄发短信通知我，说岳父救活了，转去观察室了。他说得很委婉，让我准备一下老婆的后事。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老婆的病情还能活好几年。

但师兄说我做医生的时间还短，看到的东西太少，再过些天就懂了。

在之后的日子，老婆经常会好奇地问，为什么手术还不开始呀，为什么爸爸不来看我呀。

我只能忍着难过安慰她，说很快了，已经在准备了。

可不过多久，她家里连给她透析的钱都停了。

我拿出自己的存款想要救老婆，但我妈却趁着我在医院上班，偷偷来到我家，把真相说给她听。

她牵着我老婆的手说，我儿子很爱你，我也不忍心说这话，可你真的要拖累他一辈子吗？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生病我也很难过，但你也要为他考虑一下。

从那天起，我老婆拒绝再做透析。她说爱是有尊严的，她唯独不想拖累了我。

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兄说我看到的太少，让我准备后事。

离开前的那一天，她爸爸才终于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很虚弱地和岳父说：「爸爸，其实你爱过我，只是你很聪明，你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和谁度过。可如果不能爱我到最后，为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呢？」

她就这么走了。

人生最后的时光，尝够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

她离世的这天，她爸却出院了。

岳父本来以为自家人不会揭穿他诈骗的罪行，但我把他实名举报了，据说数额如此巨大，够判他十年的。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的尸体，看着她给我留下的遗书。

信里她说还记不记得我那天问她，如果妈妈不在墓地里会在哪儿。

她妈妈在离世前说过……

「我会化为天上的星星，陪你入眠到天亮。

我会化为一股清爽的风，吹拂过你的脸庞。

我会化为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淋湿在你身上。

生与死不能把我们隔开，你一定会感受到我的存在。」

那是母女最后的告别。

所以妈妈离开的那天她没哭，因为她知道，妈妈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

而从今天起，她也会时刻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感受到她的存在。

我紧握着这封遗书，趴在她的身旁，哭到昏睡过去。

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见自己坐在救护车上。

岳父就在我的眼前。

我好像在做梦……

窗外的景象在重复那天的过程，梦里是那么的真实。

我揉了揉脑袋，冷冷地看着我的岳父，当初他要是死了……我爱的女孩就有救了。

为什么我当初要救他？

他的肾脏是匹配的，而且他签过死后器官捐献书，一死连家属都不用通知，马上就可以摘取器官。

他如果没被救活，她就能获得新生……

明明当初选择权在我手上。

我脑海里想着老婆，根本没搭理旁边的岳父，等救护车到了医院，我才觉得这梦好真实，竟然能一路到医院。

在梦里，我还能见到她吗？

当急诊科的护士医生出来，他们看见救护车上的岳父，当场就傻了，急诊医生问我怎么没给病人挂盐水补液，万一血压不对怎么办。

我说关我屁事，我就不该救这个人渣。

随后我下了车，往老婆的病房走去，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也想去看我老婆一眼。

可急诊医生突然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还对着我怒吼，说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好痛……

我猛地反应过来，做梦怎么会有痛觉？

他们急忙过来检查岳父，发现他没了心跳，赶紧推进去治疗。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进去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在做梦吗？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我岳母和小舅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傻傻地在医院大厅站了没多久，岳母和小舅子还真来了，她犹如那天一样，进来就着急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把医药费给儿子留学了。

她脸色猛地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而这个时候，师兄拿着单子出来了，他说岳父没救过来，让我赶紧把老婆的手术同意书签了，马上准备移植。

这个梦的走向，开始和之前变得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急诊医生愤怒地走出来，让我不要走，说他已经报警了。

岳母当场就崩溃了，抓着我的衣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也晕头转向，用力地推开岳母签了字，因为我是她的丈夫，我有权给她的手术签字。

签完字后，我转头看向医院的自动贩卖机，那里正好有人在买矿泉水，我一把抢了过来，全都泼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没醒！

我不是在做梦！

我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我害死人了！

手术直接准备进行，我老婆正好没吃饭，符合麻醉要求，她被推去做其他术前检查，我也去给她的就诊卡充了钱。医院得知情况后，赶紧叫了两个保安来看着我，我呆呆地坐在手术室外面，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在我发懵的时候，突然有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猛地抬头一看，才瞧见一个警察站在我面前，岳母站在他的身旁抹着眼泪。

他忽然拿出手铐把我给铐住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

他很严厉地问我，是不是故意没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