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器人在路边哭泣。

用哭泣这个词来形容它显然并不合适，它没有泪腺，也不会发出呜咽。但它坐在月色里，斜倚着焦黑累累的半截墙壁，佝偻身子，锈蚀破损的肩膀一抽一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它是在哭泣。

它确实是在哭泣。它丢了心爱的东西。

 1

月上中天时，赵吉的背袋已经鼓鼓囊囊了。背袋里有一盒完好的制导芯片，几袋塑封压缩饼干，一条银制项链，以及一台小型离子引擎。这些都可以在黑市里换不少钱。他还捡到一个洋娃娃，很干净，一点都不像是被战争熏燎过的样子。它不值钱，但赵吉还是捡了起来。

今夜收获颇丰。

这座城市作为战场前线，人类和机器人在城市的南北边盘踞，进行过几次中等规模的战斗，而如今森严对垒，战争一触即发。人们撤离得匆忙，许多价值高昂的玩意儿都落下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而今夜的收获值得这份冒险。

「果然有好运气眷顾着我。」他心里这么念着，抬头看了看月亮。到下半夜了，他打算回家。 

而此时，离他的坏运气到来，还有三分钟。

月亮挂在城市上空，清辉洒下，漫过这些残破的建筑，以及弹坑和尸体。作为地球的卫星，它在二十世纪的初期和中期各看到过一次这种景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中叶，这套把戏又上演了。跟以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参战双方变了，由人类互斗改为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在月亮看来，这种事情无聊得让它打哈欠。

但在安琦看来，这场战争改变了一切。

五年之前，她都认为自己会成一名白领，在办公室，提防同事，讨好领导，努力往上爬。但现在，她成了一名战士，在前线废城里，提防机器人，努力活下去。

她提着枪，站在墙壁的阴影里，想着往事。

一阵脚步声传来。

黑夜的街道上，有人正走过来。安琦立刻凝神屏息。她听得出，对方努力想让自己的脚步声轻盈一些，但显然是背负重物，走起路来还是吭哧不绝。

她端起枪，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瞄准。

那是一个男人，背上有一个用各种布料缝补出的背带，虽走得急，还是看得出脸上的喜悦。

安琦打开枪盖上的红外瞄准仪。

一个红点顿时在男人脸上移动。他觉得有些晃眼，像赶蚊子般挥了挥手，走着走着，脸上的喜悦突然变得僵硬，脚步也颤抖起来。离安琦还有十几米远时，他战战兢兢地停下了，无措地站在街中央。

「你是谁？」安琦继续沿着墙壁的阴影走，靠近男人，但枪口始终瞄准，「大半夜的，在战区里鬼鬼祟祟，是不是机器人的间谍！」

男人连忙举起双手：「我……我……我是人类，是老实人！别开枪啊……」

「老实人？哼，老实人可不会大半夜在这里晃荡！」

「我在——我在打扫战场。」

看男人的胆怯样，安琦突然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走出阴影，来到男人面前。她看到男人背后的袋子，用枪头捅了捅，顿时明白他是干什么的了。

「原来是该死的盗贼！」她喝道，「偷死人的东西，发战争财！大家都在拼命抗击机器人，你却只顾自己，最恨你这种投机取巧、卑鄙、没有良知的人！把手给我举好！」她往地上开了一枪，高能集束无声地融化了几块残砖，一蓬黑灰散开。

男人连忙把刚要劈下去夺枪的手重新举起，动都不敢动。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我叫赵吉，给面子的叫一声吉哥，但你叫我阿吉就可以了。」他朝着安琦，扯动嘴唇，努力展示自己的迷人微笑，但换来了一个巴掌，哭丧着脸说，「我把东西给你，你放了我好不好？我肚子疼，赶着回家……」

安琦自不理会，一板一眼地说：「听好了，赵吉，你涉嫌偷运战争物资，侵犯人民正当财产，现在对你实施逮捕。」

「靠，哪里是战争物资，明明是被人丢在这里的……」

「走！」

他们往南边走。南边是人类驻扎的营地，到天亮时可以走到。

赵吉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想停下，但被安琦的枪戳着后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

「小姑娘，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不好！」

「你都没听我说。」赵吉深吸口气，循循善诱，「是这样，你看，我吉哥也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放了我，以后缺什么东西，去城南菜场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我。从导弹到香水，我都能给你弄到。」

「你要是有这能耐，还半夜自己来偷东西？」

赵吉正色道：「我这不是偷，是资源回收。你要尊重我的职业。」

「别磨蹭！」安琦用枪杆扫了一下他后脑勺，「赶紧走！」

「我不走了！」赵吉突然站住，冰冷的枪管抵着头也不肯动，昂着头厉声说，「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我吉哥一身铮铮铁骨，就算死在战场上，也——」

「嘭」，他脚边的混凝土块被轰成飞灰，鞋子边缘也被波及，露出的脚趾感受到夜晚寒凉。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别乱来。」

月亮越升越高，他们为了安全，沿着墙走。赵吉灰心沮丧，低着头，冷不防撞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他抬头一看，四方形的金属脑袋映入眼帘，顿时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

「不要杀我，我投靠机器人！」

「不准动！」

「别开枪……」

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拂。

赵吉的脑袋磕在地上，等了好久，才感觉到不对劲——那第三个声音，分明胆怯颤抖，不像是对人类残酷屠杀的机器战士。他抬起头，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觉得场景有些怪异。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机器人。

男人跪着，女人持枪，机器人举手投降。

「咳咳，这个……」赵吉干笑几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最近没吃饱，供血不足，腿上经常突发性乏力。」

安琦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举枪对准机器人，同时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没有异动，不像是机器人军队大举行军的样子。

「说，你是不是哨兵？」安琦厉声喝道，「最近叛军是不是有大动作！」

机器人被枪口对准，红外斑点照亮了它脏乱不堪的脸。

它的五官应该是打算设计成亲切萌态的，眼睛很大，嘴咧开笑容。但现在，上面满是焦黑灰尘，隐隐可见磕碰划痕，边角还有线路和电板裸漏出来。它没有武器，脑袋嗡嗡直响，显然在对安琦的话进行分析，但迟迟没有结果。

「你很不专业啊！」说话的是赵吉，敲敲那机器人的脑袋，扭头对安琦说，「这明显是个机器人保姆，典型的家政型号 LW 系列。你看它这么陈旧，系统应该是安卓 18.0 以下的，没被『七日』病毒感染。」

「你怎么知道？」

赵吉得意地拍了拍胸膛，不料用力过猛，连咳好几声：「战前，我有一家大型商场，专门卖各类机器人。嘿嘿，要是那时候你见到我，我跟你点个头，都够你高兴几天的。」

安琦不置可否。

「我叫 LW31，」机器人的脑袋终于运转过来了，「我为人类服务，我对人类没有恶意。」

2

「哗啦」，魂斗罗从废墟中坐起来，浑身不住颤抖。

主板好像都有些损伤，许多电路不通畅，处理器和各元件的接驳也迟滞不堪。自检结果比他预计得更糟糕，看来上一场战斗，确实把自己弄得够呛。

但幸好，结果显示剩余的能量能让它勉强回到北边本部。只要撑到那时，维修部里琳琅满目的部件就可以任由自己选择，说不定凭着战功，还能申请给系统升一下级。

这就是生而为机器人的好处，能够不断战斗，只需更换零件，加块电池。

魂斗罗把身上的灰尘砖瓦扒开，站了起来。有吱吱喳喳的火花在体内闪烁。它的左腿在战斗中被击中，机械腿骨弯折。虽然没有断裂，但走起路来时，还是不灵活，一拐一拐的。

它就这么在月下一拐一拐地走，通信设备都坏了，它沿着月亮估算回营地的时间。

还来得及，它心想。

确实来得及——如果不是遇见这个诡异身影的话。

一条人影，在右前方的巷子口一闪即没。

魂斗罗下意识地开放武器权限，以手臂对准巷子口，但过了许久也没有熟悉的光能聚集所带来的灼热感。妈的，它暗骂了一声，这才想起自检结果里显示它的绝大部分武器已经损毁，只剩下一枚小型氦气弹。

于是它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走向巷子——如果是单个人类士兵，它凭着机甲身躯和这块结实的砖头，还有植入的格斗程序，可以轻易战胜。如果是人类军队，那它就会引爆氦气弹，虽然威力不大，但周围三米的人是跑不掉的。

当然，它更希望是前者。

人类的传言都说机器人悍不畏死，但那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错觉——好不容易获得了近乎永生的生命，机器人怎么可能不怕死呢？

机器人只是不那么容易死而已。

这么胡思乱想着，它走进巷子，还没站定，那条人影就扑了过来！

人类果然狡猾！

它立刻反击！

但情况跟它预料得有点儿不同——首先是程序反应时间，往常它 0.001 秒就可以调动格斗程序，但现在，动作捕捉器闪了七八次才醒悟过来，而负责肢体运动的外围第三通道数据堵塞，其中一条线缆还断了，指令不得不回转并跳到次级线路……总之，等它反应过来时，那个人影已经扑到了自己身上。

魂斗罗暗叫一声吾命休矣，芯片都吓得瑟瑟发抖。电磁炮的引爆程序随之启动。

再见了，伟大的机械帝国……

3

三个人在月下站着。稳固这个三角形关系的，是安琦的枪，它轮换着在赵吉和 LW31 的脸上扫来扫去。

今晚运气真好，抓到了一个盗贼，一个机器人。安琦想，把他们带回去，这功劳可不小。

但 LW31 说什么也不肯迈步。

安琦用枪杵着 LW31 的额头，大声说：「给我走！回城里去！」

几秒后，LW31 摇头说：「我不走，我不能走。」

「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你！」

「打死我也不能走。」月亮越盛，它的五官却越黯淡，颤巍巍地直视枪口。

安琦犹豫了一下：「那你说你为什么不能走，说清楚了，我可以考虑放了你。」

「嘿，这不公平，我刚刚也——」赵吉正自抱怨，被安琦一个枪托砸下来，满嘴是血，顿时怒不可遏，猛扑过去，「小娘皮，欺人太甚！老子不要这条命跟你拼了！」

扑到一半，被安琦绊倒在地，正要爬起来再厮打，但黑洞洞的枪口横在眼前，满身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不敢动了。

「你说。」安琦看向 LW31。

「我弄丢了我的主人。」 LW31 的声音带着震颤，听上去如同哭泣，「我和玛姬小姐从北边逃难过来，但傍晚时，我出了点故障，自动休眠了。一个小时前我醒过来，玛姬小姐已经不见了。就在这里，我等了半夜，她还没有回来。我弄丢了玛姬小姐。」

它的样子唤起了安琦遥远的回忆。在她的青春时代，也是一个迟钝的机器人在照顾她，那个机器人保姆喜欢讲故事，每一个晚上都会有新鲜的故事伴着她入眠。后来保姆报废了，强制关机时正好说到一个故事的后半截。安琦永远也不能知道故事的结尾了。

「别怕，」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起来，这有些难，战争磨损了她身上的许多女性特质，「你的主人肯定没事，现在十几岁的孩子都很机灵，说不定已经自己去营地里了。」

「玛姬小姐上个月才满五岁。」

「额……」安琦顿了顿，「为什么你会带一个小孩子逃难呢？」

「我们住在洛杉矶，那里也没逃过战争的席卷。乔伊先生带着全家准备逃难，但全程都遭到了空袭，到处是火、惨叫和尸体，我们失散了。玛姬小姐从屋里跑出来抱着我，我们到这座城里找乔伊先生——」它用手指着南方隐隐现出的巨大城市轮廓，「所以我带小姐过来，想让她和乔伊先生团聚。可是我弄丢了玛姬小姐。」

从洛杉矶过来……安琦心里盘算着，至少也得颠沛流离六个月。

「你知道吗，如果你把玛姬送到了人类城市，他们会杀了你的。」

「哦，或许吧。但我要把玛姬小姐送到她爸爸那里。」

这个机器人的逻辑运算已经出了问题，安琦想，既然它没被「七日」病毒感染，那么这种明显会导致自身损害的行为，是违背植根于它芯片深处的机器人三定律的。真是愚蠢，难怪这种旧型号的机器人会被淘汰，连病毒都不屑于将它改造成战士。

「好吧，那你继续在这里等吧。」她轻声说，「她会回来找你的。」

LW31 可怜巴巴地看着安琦，硅晶体眼睛里闪着月光：「您能帮助我吗？」

「这里太大了，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我还要把这个盗贼押回去。」

LW31 瞧了瞧满嘴是血的赵吉，有些害怕，问：「他偷了东西吗？」

「嘿，怎么说话的！」赵吉吐出一口血，「我不是小偷，我是搞资源回收。」

安琦朝四周看了看，破损建筑隐在黑暗里，像一头头屏息的怪兽，月光也不如先前那么明亮了，似乎黑暗慢慢蹂躏着这座支离破碎的城市。

「祝你好运。」她对 LW31 说。

4

魂斗罗的胸膛里发出咔咔声响，那是氦气弹爆炸的前兆。

即使是死，也要拖这个敢于袭击自己的人类下水！

它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然而，意料之中的袭击并没有发生，反而是两只柔软的手臂将它的腰抱住。

「LW31，你去哪里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我找了你好久！」

魂斗罗低头一看，发现这个「攻击者」个子小巧，看长相不是侏儒，而是幼年期的雌性人类。

那么，她对自己的杀伤力——几乎为零。

咔咔，咔咔，咔咔咔，胸膛里的氢气弹倒计时已经开始，要停止爆炸已经不可能了。它哇哇惊叫，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浑身都在抖，哪里能冷静下来。

「LW31，你怎么了啊？」女孩仰着头问道，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各沉着一轮月亮。

妈的，被她害死了！要是以后清扫战场，调查部的那群家伙还原战况，知道自己是跟一个五岁小孩同归于尽，恐怕会作为笑话在主频道里传个好几年吧。早知道，不如当初就把这枚炮弹射在人类军——对了，射出去！

它一把挣开女孩，胸膛钢板滑开，露出炙热的弹头，然后转过身，对准南边天空。

嗖！

因发射太迟，氦气弹尾部冒着大量气体，在空中划出扭曲的蛇一样的轨迹。原本它能够射到人类驻军处，虽然多半会被反偷袭系统截下，但好歹也是射向敌人。但现在，这枚倒霉的氦气弹动力不足，飞了一阵便落下。

「轰」，远处火光一闪，爆炸声震碎夜色。

魂斗罗呆呆地朝火光升起处看了一会儿。

「咯咯……」身旁传来稚嫩的女声，竟然在拍掌大笑，「好玩好玩！再来一个，LW31！」 

魂斗罗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小姑娘，如果它有牙齿的话，那此时它的嘴里肯定会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小屁孩儿，现在看我怎么处置你！

「喂，我求求你，小祖宗！」魂斗罗第九次把抱在自己腿上的女孩扯开，声音几近哭腔，「我不是你的什么 LW31！你看看我的样子，我是战斗机器人啊！我叫魂斗罗，我很凶恶的！」

小女孩晃着头，打了个哈欠，说：「LW31，我困了……我要你抱着我睡觉。」

这种侮辱令魂斗罗的中枢处理器开始冒烟！

如果可以，它会毫不犹豫解决掉这个人类，但自身程序在阻止这个想法——根据战争条款，它不可以伤害未成年人类，而即使是成年人类，也必须同时满足「士兵」和「武器」这两个条件才可以动手。

魂斗罗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思考——怎么应对这个年龄段的人类，数据库里的资料并不多。在仅有的采访资料里，大部分机器士兵都表达了对人类小孩的畏惧，其中一个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宁愿独自对抗一整排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也不肯面对一个咬着拇指的小孩。前者最多让我光荣牺牲，后者则会令我生不如死！」

它越思考越沮丧，索性停止思索。

「喂，你知不知道，我杀了很多人？」它调用音频库里最阴恻恻的声音说，「你要是抱着我，看我不把你的皮——」

它低下头，却愣住了，接下来一连串的恐吓都凝固在嘴里。

因为，这个小小的女孩，已经抱着自己睡着了。

她的呼吸如此轻柔，在金属的腿干上起落，像是林间微风。她闭上了眼睛，嘴有些嘟着，略沾灰尘的脸蛋像一个刚落地的苹果。

「明明都说是魔鬼，」魂斗罗想，「为什么却像个天使呢？」

5

就在安琦刚说完「祝你好运」时，夜空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呼啸，由远而近，几乎只在一瞬间便到了街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