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3 月的一个周日下午,复旦大学枫林校区如往常一样平静。
医学院研究生林森浩,提着一只明亮的黄色塑料袋,从摄像头下经过。
塑料袋里装着剧毒化学品。
回到宿舍后,林森浩将门反锁。
第二天是愚人节,他准备和室友黄洋「开个玩笑」,他掏出袋子里的化学品,投入宿舍共用的饮水机内。
半个月后,黄洋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很快,案件引爆网络,尤其在一审的死刑判决之后。舆论的高度关注,让这个案件变得越来越特殊。
有些人认为,林森浩罪不至死,一审法院判他死刑,明显是受舆论左右;
也有人质疑,复旦学子的免死求情信,是否真会让二审改判。
真相究竟如何?
在追求正义的过程中,这起案件变成了舆论与司法的一场博弈。
双方家属、辩护人、公检法系统等等,都承受着巨大压力。
此后他们的一系列举动,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在审判期间,林森浩翻供,林父为何多次要求更换律师?
汹涌的舆论,会影响到最终判决吗?
关于林森浩的罪与罚,究竟将如何落幕?
如果悲剧没有发生,林森浩,这个将近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应该已经硕士毕业,正在广东一家医院工作。
而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黄洋,也依然风华正茂,在复旦大学继续攻读医学博士。
通过校园监控,他们命运的转折点,可以精确到小时。
林森浩拎着一只黄色的医疗废弃物塑料袋,回到宿舍。
学校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室友葛俊琦是上海本地人,周末总是要回家的,而且最近他刚结了婚。
另一个室友黄洋还没回来。
林森浩把门反锁好,从袋子里掏出一只药剂瓶和注射器。
这些东西是他从实验室偷出来的,藏了快半个下午。
棕褐色的药剂瓶里,装着剧毒化学品 N-二甲基亚硝胺(以下简称 N2)。
他看了看寝室公用的白色饮水机,想着如何把 N2 放进去。
他先把饮水桶抱起来,结果发现腾不出手。
他换了个方式,把水桶放回去后,先用左手推开水桶,让它歪向一侧,然后右手拿着药剂瓶,让油黄色的 N2 原液顺着饮水机的白色凹槽,一点一点流进去。
他想起注射器里还有 2 毫升,就一起注入了饮水机里。
他发现饮水机边缘掉了几滴,于是拿起自己桌上的农夫山泉,咕咚咕咚冲了进去。
做完这些之后,林森浩分别把注射器和药剂瓶扔到了两个地方:一处是寝室四楼西面的楼梯口,一处是第二教学楼电话亭旁的垃圾桶。
回到宿舍,他陷入「失忆」之中。黄洋还没回来。
慢慢地,他平静了下来。
他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二甲基亚硝胺有味道吗?」
网页上出现「肝损害」「严重的可致死亡」「二甲基亚硝胺致人死亡两例报告」等内容。
为什么他还要上网去查?难道不知道 N2 具有怎样的毒性?
他当然知道。
早在 2011 年,他把稀释过的 N2 用在 70 只大鼠身上做实验,发现 N2 会造成大鼠的急性肝损伤,其中 10 只大鼠急性肝功能衰竭死亡;58 只病了约 1 个月后居然逐渐恢复,又活蹦乱跳了;还有 2 只,由于计算错误,导致注射浓度过高,当场死亡。
他把这些数据都写进论文,在国内重要期刊与国际期刊上发表。
另外,2013 年 3 月上旬和下旬,为了完成硕士毕业论文,他又上网去查了 N2 的味道等内容。
林森浩现在搜索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只挑网上对自己有利的内容看。
3 个多小时过去了,晚上 9 点 40 分左右,黄洋终于回到宿舍。
林森浩没和他说话。只要过了当晚 12 点,就是 4 月 1 日,愚人节了。
按照他的说法,饮水机中的 N2,是他给黄洋准备的节日玩笑。
他知道黄洋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喝一杯水。饮水机就在林森浩床位的正对面,只要侧个头就能看到。
据他后来所说:「我好奇的是一种他的应对,实际上他怎么伤害,然后伤害到什么程度,我都没有想过。」
早上 8 点多,黄洋起床了。他拿起自己的白色杯子去接水喝。
林森浩躺在床上,假装睡觉。他听到,黄洋用铁调羹搅了搅,陶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黄洋喝了一口水,忽然噗地喷了出来。他开始干呕,剧烈咳嗽,似乎想把喝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林森浩不敢动弹。
过了一会儿,黄洋把饮水桶拿去公共盥洗室,想把它涮干净。
他动静很大,林森浩听得清清楚楚。
突然,林森浩的电话响了,是同学约他一起去浦东,拿医师从业资格证。
他跳下床。由于不敢和黄洋说话,他干脆抓起手机,离开宿舍,直到黄洋走了才回来。
喝完水后,黄洋到图书馆自习。他觉得不太舒服,大约 1 小时后开始发病。
他感到越来越难受,恶心、反复呕吐、发烧到 39.7℃。
他请同学陪他去医院看病,输液之后,又回到宿舍休息。
下午在校园里,林森浩遇到了陪黄洋看过病的同学。他得知黄洋发病了。他很慌张,不敢面对黄洋,回到宿舍后,拿起自己的电脑就走了。
回到中山医院的超声科室后,他又上网查询 N2,关于怎样检测、中毒了怎么办等内容。
又过了一天,黄洋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受。他的面部开始浮肿,连跑去盥洗室呕吐都需要人搀扶。
林森浩看着黄洋,怯懦地不敢说出真相。他只敢在内心对黄洋说,如果你盘问我一下,如果你激我一下,我就会坦白。
可是,黄洋只想到,自己会不会得了急性胃穿孔。到了下午 5 点,他请林森浩帮忙做 B 超,检查一下。
林森浩检查过他的胃部和肝脏,说:「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知为何,林森浩又补充了一句:「肝脏也没问题。」他感到心虚,立马又把话题扯开。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句话另有深意。
黄洋的症状越来越令人不安。他疼痛难忍,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呻吟。
但林森浩的情感很少直接表露在脸上,他只是花更多时间来打游戏,更晚才去睡觉,也更频繁地上网查询 N2。这种集中的查询大约有 6 次。
如果看到让他不适的字眼,例如「致人死亡」之类,他宁愿选择视而不见。
他说自己那时是「自欺欺人」,他会反复想着 N2 是油黄油黄的,闻起来就像氨气那么刺鼻,黄洋就只喝了一小口,不会有事的。
他还想到,现在生病只是一个过程,就像那些实验大鼠一样,前期发病,熬过去,后面又会生龙活虎的。
对林森浩来说,这种想法起到了十分神奇的作用。
即便黄洋的病情急速恶化,仅仅两天之后,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这种想法依然帮他屏蔽掉了亲眼所见的所有痛苦:这些痛苦来自黄洋,也来自黄洋的父亲黄国强。
4 月 3 日,黄国强赶来上海。当晚,他暂时去黄洋的宿舍住。
黄国强问林森浩,他和黄洋之间关系怎么样。
林森浩说他们关系很好。
由于始终查不出病因,黄洋的主治医生怀疑,是不是食物或饮用水中毒。
医生让黄洋的师兄帮忙,把黄洋的血样、尿样、宿舍水样送到检测机构检验,好寻找病因。
他们都是医学院的高才生,拿着医生提供的一次性无菌注射器、两个带盖子的塑料无菌罐,在不污染检材的情况下,完成了取样。
得知要检测以后,林森浩开始担心了。
这段时间,虽然他努力维持日常生活的假象,但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手机铃声一响,他都会被吓一跳。
第一次,同学们只是采集了水样,饮水桶还留在宿舍。
当晚 9 点左右,林森浩拿走饮水桶,放到了公共盥洗室去,希望 N2 能多挥发掉一些。后来由于心虚,他又把饮水桶还给宿管阿姨,放在了 19 只空饮水桶之间。
同学们把检材送到了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司法鉴定中心。他们只做了常规毒物和药物检测,比如杀虫剂、毒鼠强一类。
N2 并不常见,谁能想到要去检测这种毒物?
林森浩觉得奇怪,怎么没有检出 N2?他决定第二天去医院看看黄洋。
他和同学一起去的,不敢和黄洋说话,只是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他。他觉得黄洋表情自然。
案发后,黄国强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黄洋遭受痛苦,林森浩怎么可以如此淡定?
身为父亲的他已几近崩溃。黄洋病情恶化的速度太快了:
2013 年 4 月 1 日,中毒 1 小时后,黄洋发病,开始发烧、呕吐。
第二天,肝功能受损严重,住院治疗。
第三天,急性肝衰竭,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好多导管插进了黄洋的身体里面,气管导管、尿导管等等。他的肺部纤维化,没有办法自主呼吸。
后来,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剩下疼痛让他疯狂挣扎。他大喊大叫,三个医护人员都控制不住他,只能用束缚带将他固定在病床上。
到了最后,他全身浮肿,大片的皮下出血瘀斑,几乎让人辨别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医生、亲友都很着急,病因究竟是什么?
4 月 4 日,室友葛俊琦去看望黄洋。他查看了黄洋的病历。
怎么有急性肝衰竭的症状?
这些字眼好眼熟,究竟在哪里见过呢?葛俊琦的脑海里盘旋着这个问题。
随着时间推移,黄洋几乎无可挽回地滑向死亡边缘。
林森浩害怕了。从小到大,他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自己努力取得成绩,让父母高兴的时候。可是,一旦说出真相,自己的学业就废了。
4 月 8 日深夜,一个念头闪进葛俊琦脑海:林森浩曾使用过某种试剂,会导致生物体肝损伤。
他马上打开电脑,进入万方数据库,一番查找后,发现这种试剂名叫 N-二甲基亚硝胺。
此时已是夜里 10 点多,葛俊琦立刻给黄洋的师兄打电话。正说着,林森浩回宿舍了。
葛俊琦挂掉电话,给师兄发了条短信,让他检测一下 N2 这种物质。
果然,医学院的师兄弟们发现,在黄洋的饮水杯、饮水桶内残留水样、尿液中均检出了 N2 成分!
很快,警方介入了。根据网上搜索记录,他们将林森浩列为重大嫌疑人。
而葛俊琦,由于发送了这条至关重要的短信,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但最终被排除嫌疑。
4 月 11 日,林森浩接受了两次公安人员的询问,但他对真相守口如瓶。
直到 4 月 12 日,被依法予以刑事传唤后,他才一点儿一点儿供述实情:
最开始,他说投入的是福尔马林,然后是福尔马林与 N2 的混合液,而且只有注射器内的那 2 毫升。
约 12 个小时之后,他才最终说了实话,倒进去的还有药剂瓶里的 50 毫升 N2 原液。依据当时的实验数据,这种浓度,已经超过人致死剂量的 20—30 倍。
4 月 16 日,黄洋经抢救无效死亡。
5 天之后,当律师告诉林森浩黄洋去世的消息时,他感到震惊,有几秒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假装黄洋会好起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对警察、检察官、辩护律师、法官、记者,以及他自己说,他没有故意杀人的动机,这只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