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琢磨着,大儿子蹲局子这段时间,这个家还是要自己撑起来。他怀念着跨国相亲带来的可观收入,重新联系岳广兴。
岳广兴告诉他,因为去巴基斯坦相亲的人太多了,两边都开始骗,搞浑了原本的婚恋风气,巴铁们对来自中国的相亲队伍也渐渐失去了信任。更棘手的是,为了打击非法人口买卖的犯罪行为,驻巴中国大使馆发布声明,暂停中巴跨国结婚证明手续办理事宜。
「我这最近正联系人去尼泊尔相亲,那边查得不严,挣得也多,你要敢去,就算你一个!」岳广兴简单说了下情况,然而涉及关键节点的核心问题却一句也没露。李向东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在哈密第一次见岳广兴的那个傍晚。
李向东让二儿子上网搜了一下,才知道尼泊尔在西藏的西边,也是个很穷的国家。
他响应了岳广兴的提议,马上起身去医院看病,在县医院足足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
一等恢复元气,他马上就雇了四五个拖拉机把式,包工包饭,以三十块一车的价格运沙,花十几天时间填平了河道的掘坑,总算给儿子争取了两个月的减刑。
大儿子李少强快出狱了,李向东开始琢磨怎么安置他。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有很深的期许的。李少强性子邪、人脉广,做事敢下狠手,在实力至上的乡村江湖,这些都是很宝贵的品质。但他做事冲动、目光短浅,又是经营事业的巨大隐患。
李向东反复评估,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格局。这是他早年鼓捣大棚的时候从一个南方化肥贩子那里听来的,他想:「格局就是胆大心细,少强胆子是够一份的,就是不够心细,学文化是不及了,看来还得放他出去历练。」
有了大概的思路,李向东马上把精力投注眼下,在大儿子出狱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敲定二儿子李少坤的婚事。
他年轻时一贫如洗,全靠借款起家,其间艰难,实在是一言难尽。有很多明眼可见的机会,就是因为本钱不足,致使野心扑地。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敏锐地预见副食店会成为下一个乡村独角兽。当时省道还没有铺开,整个镇子也没有一家像样的油米店,到了年节,乡亲们想要备齐货品,只能各处赶集。
他想到了一条「散点批发,集中贩市」的路子,但就是因为筹不到本钱,最终搁浅。时至今日,每次路过镇上的副食超市,看到人家赚得盆满钵满,心中仍是愤悔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假想,凭自己的冲劲和精明,倘若有个强后援,不仅可以少奋斗十年,这份家业恐怕也要翻上几番。
李向东告诉自己,再豁出去几年,起码要让两个儿子扎稳脚跟,否则即便退居二线,也有擦不完的屁股。大儿子的路已经明晰,对于内向绵善的二儿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拢一个可靠的媳妇儿,找一个厚实强硬的靠山。
简单的思路往往对应复杂的操作,可一旦成功,必将回馈无穷。李向东对自己的判断毫无怀疑。
不过这个事要尽速推进,因为老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起了去国外领媳妇的念头,而他老婆考虑到省钱,竟对这个提议非常上心。李向东想,母子俩脑子八成进了粪水,须得赶紧绝了他们的念想。
李向东对外国姑娘没有过分歧视,他在乎的是面子,在乎他用大半生血汗堆砌起来的高大形象。四邻八乡一提起李向东,哪个不夸强?巅峰时期,就是村支书,也不敢空手登他的门。
去国外领媳妇,那是穷家破院的无能懒计,是狗货光棍的绝命买卖,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这是动摇李家体面的事情,绝不能为。
思前想后,李向东决定去登段顺平家的门。
「顺平,我这次来是给咱家二小子说亲的,我们李家可是相中咱侄女了。」李向东上来就掀了底,倒让段顺平吃了一惊。
这是李向东的谋略,在来之前,他已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演练了无数遍。对付段顺平这样的老狐狸,客套赔笑不行,装傻充愣不行,自抬身价更是多余,只有实话才能打开局面。
段顺平的家窝在村西一个狭窄胡同,翻过胡同尽头的矮墙,接着一个荒废的奶牛场。过了奶牛场,跨过村里的果园和一片中药试验田,就到了村子的边界。
由于胡同外的小街北宽南窄,农用机械进出不便,所以邻近的几户人家都已另购宅基地陆续迁走,让这块本来就略显荒凉的边角更增废寂。从旁看去,段顺平的房子仿佛不是村落的一部分,倒像是一枚楔子,从村外硬生生钉了进去。
这也像极了段顺平的为人。
段顺平之所以迟迟不肯搬走,并不是他不想搬,而是刻意不搬,或者说根本没必要搬。他早已在县城购置了两套房子,但只有在冬天村里取暖不方便时才过去住。
他有钱买车,却坚持骑他那辆破旧的小电动。在如今攀比成风的村巷里,他是四邻八乡罕见的务实主义者,也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狠人,年轻时一言不合就能撅断亲姐夫的两根手指头,在村里向有「段猛子」的诨号。
段顺平早年经营地下赌场,靠着做局抽头赚得第一桶金,后来还为此进过好几次局子。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仍然不减当年之勇,做起了小利贷款的生意。近年站在男女失衡的风口上,生意更是红火,很快就积累起巨额财富。
段顺平的小利贷款生意分为「放条」和「寄口」两部分。「放条」就是放款给借贷人,按一块钱每月一分五厘的利息计算,贷款三万起步;「寄口」是指接收别人的存款,十万起步。
段顺平会把「寄口」的钱作为「放条」的本金,按照一块钱每月一分的标准给存款人支付利息,赚取五厘的差价。无论「放条」还是「寄口」,他都要求现金交易,而且必须有担保人签字画押,否则一概免谈。
段顺平从不玩利滚利那套东西,他觉得太贪心容易出事,不过也不容任何人破坏自己的定期收息的规矩。有时候遇到耍赖延期的人,他就会从几十里外的电缆厂雇外地工人暴力收债。这些雇工们拎着高梯趁夜翻墙入宅,他们只搬抢挪运,除非遭到坚决反抗,一般不动武伤人。
他行走在法律边缘,却靠着严密的乡村逻辑安安稳稳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毕竟市场大于风险,对于迫切想要传宗接代的农民们,小利贷款是他们能找到的打破娶妻困局的唯一方法。段顺平如果倒下,就等于绝了光棍们最后一条路,所以说这种交易本身就是周瑜打黄盖。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来查,也轮不到段顺平慌张,那些「寄口」的人会先站出来一推三六五。因为动摇多人的利益,查到最后多半无功而返。段顺平既已捋清这门生意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有恃无恐。
「老哥哥,咱们侄女还小哩。」段顺平试探李向东的真实来意。
李向东猛咂了一口烟:「还小?三月的生日,虚岁都二十一了。」
段顺平暗暗吃惊,李向东连侄女的生日都已打听得这般清楚,看来是真心过来提亲的。他对李向东还是比较佩服的,在他心中,李向东手眼活泛、有胆有识,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尤其是他经营跨国婚恋这事,更是不可思议。
侄女是段顺平二哥唯一的女儿,自从十多年前二哥亡故、嫂子改嫁之后,侄女就跟着他生活。在他心里,早已将侄女当作亲女儿看待。她的出嫁,是段家的上等要事。
他置身于李向东吐出的烟雾中,思绪飞速转动:如果能跟李向东结为亲家,那是上上之选,只不过这好事来得太突然。按照习俗,也该是媒人过来知会,李向东亲自上门,显然有别的说法。
段顺平干笑一声:「向东哥给孩子提亲,连媒人的钱都省了。」
李向东用力挥手赶散面前的烟,缓缓说道:「时下咱们都是赚光棍们的钱,我手里有些闲钱,打算放到你这儿……跟俩孩子结婚其实是一回事儿,咱们挣多少钱早晚是他们的……」
段顺平心想,你要拿钱放贷,在我这儿过个「寄口」就行了,绕一大圈子干什么?随即反应过来:李向东之所以特意上门,就是不想走「寄口」这个手续,他是既想挣钱,又不愿意留下纸面担保和合同这样的文书,给自己埋下风险。
更重要的是,走「寄口」只能收一分的利息,要是结成了亲家,那就是入股,不仅没有合约限制,还可以收一分五厘的利息。他这是既给儿子讨到老婆,又给儿子找好财路,拉屎、擤鼻涕两头不误,果真是好手段。
段顺平暗骂李向东不要脸,却不禁佩服他的精明,回道:「咱家闺女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是把顶好的算盘,我这点小生意,也都亏了她帮忙哩……俩孩子要真成了,我看两家的生意她还得多费心。」
这是反将一军:要是咱们能结成亲家,小利贷款可以让你入股,但我侄女嫁过去要当家。这是放眼将来的打算,李向东再强,早晚也得退居二线,到时候两个儿子分家,侄女只要能支配他李家一半的家产,那就万事大吉。
李向东早料到段顺平会有这一手,对这个情况他坦然接受,少坤能力不行,距离独立持家为时尚早,儿媳妇既然有能力打理生意,那是再好不过。至于李段两家日后可能产生的利益纠葛,真正遇到了再说,最重要的是解决眼下问题。
这两个深谙乡村规则的男人,就这样在互相试探中敲定了一对年轻人的婚事,即便两个年轻人连面都还没有见过。
李少强灰头土脸地走进家门,看到院子里站着两个本家长辈,心里凉了半截:「看来爹这是要分家了,这次进局子前前后后损失了七八万,按照爹的脾气,肯定是算得清清楚楚……我这以后可咋办?」
等到进门却又发现不对。
李向东端坐在沙发上,对儿子进屋视而不见。茶几上摆着酒菜。茶几旁站着一个矮瘦的外国姑娘,侧着头,神色漠然。
李少强想起来,这个姑娘是前年父亲从巴基斯坦领回来的。她应该早已嫁到了邻村,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家里。询问媳妇才知道,父亲要收这个叫萨娜的巴籍姑娘做干闺女。
「爹这是搞啥呢?」李少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事情起于几天前,邻村老周夫妇突然登门,说明了他们想要将儿媳妇萨娜改嫁的意图,请求李向东主持改嫁事宜。
老周夫妇的小儿子年幼时非常淘气,有次拿铁锥扎人家拖拉机的轮胎,结果弄巧成拙,把左耳给炸聋了,长大后,正好赶上男女失衡的浪潮,因为身体原因,被婚恋市场无情淘汰。
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老周夫妇东拼西凑,还从段顺平那里借了十万小利贷款,终于通过李向东从巴基斯坦带回一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萨娜。
搞定小儿子的婚事后,老周夫妇就开始憧憬抱孙子美好生活,没想到天降奇祸,儿子在给工厂房顶安装防雨棚的时候不小心跌落,被雨棚钢铁结构的角铁立杆穿破肚子,据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因为揽的是私活,维权困难,老周夫妇又毫无法律意识,经不住工厂老板的恐吓,最后收下三万块钱的「安慰金」,草草埋了儿子。按照乡俗,儿媳妇寡居后可以继续留在夫家,也可由娘家接回改嫁。
萨娜没有娘家,只能留在夫家。可对于老周夫妇来说,萨娜既没有生育,对这个家庭毫无贡献,留着已是无用。加上言语不通,萨娜本身又没有傍身的技能,留着相处不便不说,还多占一份吃食。老两口私下盘算,就想到了将儿媳改嫁这个办法。
李向东对老周丧子的遭遇还是比较同情的。老周为人低调,出了名的老实,一家包着村委会的二十多亩地,靠种棉花和打工为生,生计艰难。李向东心想,他家住着一个外国寡妇确实不行,现在这个行市,不愁给她寻不到人家,因此一口应承了下来。
听到李向东同意,老周慢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烟放到面前,笑呵呵补了一句:「咱不求别的,小子没了,能弄个回本儿也就行了……你放心……咱不敢让你白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