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怕的人何止是苏杏璇一个?
她一样离乡背井,如同是无枝可依的惊鹊,不知道前路漫漫是何方。
何况她还没能立即回永定伯府。
苏家先把她送去了同在山东的太原的贺家。
苏邀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生母贺氏的娘家,也是她的外祖母家。
苏家嫌弃她在商户家中长大,怕她沾染商户家的铜臭气,先把她安置在了贺家。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后来她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回的京城。
那时候她满心的欢喜和期待,跟养父家彻底断了关系,被寄养在外祖母家,她的心思格外的敏感也格外的不安,对于亲生父母既盼望又依赖。
可迎接她的不过是几个陌生的婆子。
她在繁华却又孤寂的苏家呆了四天,都未曾见到父亲或是母亲或是任何一个亲人。
那几天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隔了几年又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她整个人都被不安和恐慌淹没,像是身处一块随时要被淹没的孤岛。
后来她才知道,苏家的人也不是故意冷待她,只是有人远比她要重要的多罢了。
她回家的那天苏家人带着苏杏璇去长平侯府赔礼道歉了长平侯府的世子对苏杏璇出言不逊,苏邀的亲哥哥苏桉为了她跟长平侯世子程定安大打出手,一时不慎把人推进了湖里,那位世子爷不会水,溺水之后昏迷了四五天,连太医都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出了这样的事,苏家的人倾巢而出,为了解决这件事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她?
这门官司打了很久,一直闹到御前,程家不依不饶,要苏家给个交代。
思来想去,苏桉提议让苏邀嫁过去程家替程定安冲喜。
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见过苏邀,不知道苏邀到底是圆是扁,但是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奇异的、不经过当事人的、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不知道苏家如何交涉,程家那边竟然也被说通,十二岁的苏邀在回到苏家不足一个月的情形下,被定下了婚约。
她就像是一块抹布,被苏家人用来顺手堵住脏污的那块地方。
有时候苏邀会怀疑当初是否苏家真的抱错了孩子。
否则为什么她分明才是亲生,却什么都不能得到?
不管是父母兄长的宠爱,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是一门合理的婚事。
她处处都只能退让,活的像是一个苏杏璇的影子。
苏杏璇犯的错,都要她来偿。
就这样,苏杏璇竟然还觉得委屈。
若这都是委屈,她可笑而荒诞的一生算什么呢?
她自问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被命运这样玩弄?
不服吗?苏杏璇眼里终于*些兴味来,眼神清亮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阿姐,你就只有现在这样子还算是有点人样,你看看你,多无趣啊,像是一座泥塑的菩萨,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你。
外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苏杏璇再也不理会苏邀,像是甩掉了一个玩腻了的玩具,毫不迟疑的欢快的应了一声,小鹿一样的跑出去了。
燕草看的眼里冒火,蹲下来握住苏邀的手,手忙脚乱的*她:公子未必这么不懂事.....您别担心,我出去再打听打听......
外头传来苏桉的声音:你来见她做什么?她是个疯子,只有你总是好心理会她!
这样嫌恶的语气
燕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骨节泛白。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他们吸着自家姑娘的血,摆脱了麻烦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最后却又反过头来嫌弃她丢脸,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
苏邀却神情释然。
不管是程礼还是苏家,这一刻起她对于他们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
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原来都只是在感动自己。
她再也不会被他们的喜怒哀乐牵动情绪了。
廊下已经开始飘雪,她看着纷纷扬扬将一切泥泞都掩盖住,垂下眼帘有些疲倦。
她活的太累了,既然连程礼都不再需要她,她也不必再为谁考虑,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想起小的时候宋恒常说的一句话。
他说若是有来生,再也不要做宋家的孩子了。
这个时候,人生走到末路穷途,苏邀心里想起宋恒,忽然觉得手脚发麻。
若是宋恒还在,若是还有来生
更鼓已经敲了三下,贺家上下却还灯火通明,黑夜里有仆妇提着灯笼不断进进出出,向来规矩繁重的贺家热闹地如同过年。
一片忙乱里,贺二奶奶轻轻打了个哈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角,忍住了心里的不耐烦:这可又是怎么了?又病了?
值夜的丫头出去了又回来,带来了可靠的消息:是,听说表姑娘又梦魇着了,高烧不退,现在太太正急着让人出去找大夫呢。
贺二奶奶皱起眉头。
自古以来表姑娘就是最多事端的,借住在家里,总容易生出些瓜田李下表哥表妹的事端来,可她们家这位表姑娘却跟别的表姑娘不同,在家里住了这么些年,一直都老老实实的,是个老实人,能不给人添麻烦就不给人添麻烦。
养了这么些年,前些天京城那边终于有信来,小姑子和那边的姑爷总算是想起了这个被掉了包的亲生女儿,要接回家去了。
贺二奶奶还以为从此就这么着了呢。
谁知道临了行囊都收拾好了,也定了由二爷送她进京,这从不事多连病痛都没过几次的表姑娘忽然就病了。
这一病就病了两个多月,一直从夏末拖到了深秋,眼看着还有愈发严重的迹象。
贺太太心疼外孙女,自然不肯放她病歪歪的进京去,最近不断的请医问药,可半点进展也没有,闹了这么久了,这病似乎更严重了。
贺二奶奶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已经换好的衣裳,站起身道:走吧,看看去,省的怠慢了婆婆的心肝儿肉。
这话里含着怨气,丫头紫荆不敢说什么,刚熄了灯笼进来的贺二奶奶的乳娘王氏却笑了一声,自然而然的上前接过了紫荆的活计,扶着贺二奶奶出了门槛:您可别这么说,怎么跟个小孩子计较起来了?
王氏是自小服侍着贺二奶奶汪氏长大的,情分非同寻常,说完了这一句,她才说起正事:京城那边催促,说是问过高人了,过年之前必得把表姑娘接到京城去的。一个表姑娘,平常又老老实实的,对您也尊重,您可别耍小孩子脾气,平白惹得太太不高兴。
听话的孩子在哪里都是惹人喜欢的,尤其是这个苏邀又有那样离奇的经历,生出来就被抱错,流落在外过了几年才被接回来。
许是在商人之家长大的缘故,苏邀极懂的察言观色,从不跟人为难,见了人就带三分笑,平心而论,相处了这么几年,不仅贺太太看重她,她跟大嫂这两个当舅母的,也的确是对她有几分真心。
何况人都要走了,要是在最后还闹出点闲话让人以为她这舅母不慈,一来得罪了婆婆丈夫,二来还得罪那个难缠的小姑子和苏家,的确是不值当。
因此贺二奶奶到了贺太太的芳华苑的时候,感情格外的真挚热心:娘,幺幺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直病着,怕也不是事儿......
贺太太的脸色也不好看,保养得宜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
外头的天黑沉沉的,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丛林里的狮子,随时准备吞噬一切,内室里传来压抑悲切的哭声,病得久了,苏幺幺的哭声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小奶猫儿似地,弱弱的带着压抑,似乎随时都要随风消逝。
惊雷炸响,时间像是被撕开了一条裂缝,恍惚间贺太太似乎重新回到多年前那个狼狈不堪的雨夜。
也是那个时候,她失去了丈夫,女儿被迫在破庙难产生下孩子
贺太太几乎控制不住情绪了,好在这个时候贺大奶奶从内室出来,松了口气的样子,见了贺二奶奶也来了,先点了点头,而后就急忙跟贺太太说:娘,烧退了,就是人还混沌着,问她什么也不肯说,许是病得久了,让她睡上一晚或许也就好了......
贺太太疲倦的吐出一口气,夜色里窗外那棵枣树也格外可怖,被风一吹左摇右摆,张牙舞爪的叫人心烦意乱。
她收回目光,手指点在桌面上,引得两个儿媳妇一道看过来,才慢慢的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这几天了,大家都求个善始善终罢,幺幺的事,劳烦你们了。
她自从十年前出事,身体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早已经不当家理事了,家里的中馈都是交由大儿媳妇掌管,二儿媳妇偶尔帮衬。
贺大奶奶和贺二奶奶眉心一跳,对视一眼,都急忙说应当的。
贺太太摆摆手,夜色已深,她听说苏邀已经睡了,便只是隔着帐子看了她一回。
帐子里的少女颜色明媚,就算是病着,身上也如同裹着一层江南的雨雾,美的叫人睁不开眼睛。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对着边上伺候的燕草挑眉:好好伺候,姑娘明天醒了想吃什么,尽管告诉黄嬷嬷。
一灯如豆,本该睡着的苏邀重新睁开眼睛。
窗户紧闭,垂下来的帐幔是天青色的,她少女时最爱的那座画屏,如今就立在不远处。
她记得她死了,可是睁开眼,她却不在地府,反而回到了寄居的贺家。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怨念太重,所以老天让她回来看一看。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仍旧还在这里,连这具身体也从一开始的僵硬逐渐变得灵活。
这让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应当是重新活了,重新活在了十几岁的身体里。
姑娘醒了?燕草听见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手脚麻利的卷了帐幔,带着一脸的笑意看着她:饿了没有?外头还温着粥,我给您端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