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已经是夜了。
本应该死去的我,躺在师父最喜欢的那张摇椅上。
眼前是一个瘦弱的身影,在缝尸体。
她低着头,不知多久没有换衣裳了,浑身都是土和血。
面上也脏污着,只是脸颊两侧被冲出了一道洁净来,像是反复哭过的痕迹。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小师妹啊。
那个从前撒娇躲懒、不染纤尘的美貌小姑娘,如今满手腥臭,在缝补一具看不出容貌的尸体。
她缝得认真,穿针引线间还会用帕子擦去这人身上的血迹。
这一具缝完了,她才长舒一口气,抱着这尸身走出去。
我极目看去,外头是一个又一个排列整齐的坟包,还有许多已经挖开的深坑。
每一个坑里,都是一副棺木。
一片黑中,有零星几只丹萤绕在她身侧,阴森又孤寂。
我看着她熟稔地钉棺、埋骨,又下铲子去铲土。
只是最后,在立碑的时候,她愣住了。
小师妹久久地坐在那块木头立的碑前,然后埋头哭了起来。
她并没有约束自己,哭声绝望又愤怒,慢慢地变成极低的啜泣。
最后,她又站了起来,囫囵抹了一把脸。
在她走回来的这须臾之间,我都在想,倪云昭说得没错,我真是个废物。
我能活过来这件事,令小师妹无比高兴。
她说距离那日大战,已过去了一个月,万灵宗说我们勾结异界盗取灵力,修炼魔功。
不周山成了最大的邪宗,而他们都成了救世的英雄。
就连死在师父阵下的那些人都被连名带姓地刻上宗谱石碑,称作真人、神将。
她说,倪云昭将师父的宝剑扔到了洗剑池,说十年之后她便来让承影剑认主。
有几个从前不能破镜的,也靠着不周山的天材地宝突破了。
好好好,他们的生前身后名都有了。
难怪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平沙宗枯,养了他们的功绩和安逸,大成。
「师姐,我没有找到师父。」
说到最后,小师妹伏在我的膝头,像从前在师父跟前撒娇一般:
「师姐,师父去哪儿了?」
我们的师父,是个喜怒皆形于色、以物喜以己悲的大财主。
没有人知道,她一届散修为何手握灵脉和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只知道百多年前,她走到不周山种下一根灵脉,开创平沙宗。
她收弟子,从不看灵根天赋。
有些是没人要的孩子。三十年前的那回,师父将整座弃婴塔都搬了回来,费尽心力才救活了十二个女婴。
有些是血统不纯的异类,他们在人界被驱逐鄙夷,在异界又因弱小被当作奴隶驱使。
甚至还有一些,是吃不上饭的乞丐,是天灾人祸被献出来要生祭的皇子,是生而为男实则女相不容于世的人。
所以平沙宗弱,弱得比不上一支精锐的兵马。
弱得如怀揣金子的小儿。
可师父从不在意,她说三界太平,朗朗乾坤,仙门众豪杰,总不至于来明抢。
她教我们打坐、吐纳,给我们讲世间的道理和万物规律。
她说:「我外皆混沌,唯我,唯我七情六欲。人活一世,就是要想办法不伤天合地叫自己开心。」
她果然就是这样的人,看紫霞朝云,她便能乐一天。
得一件法器她也乐,师兄妹有破境者,她更是开心。
她看话本子会流泪,见世人苦难会悲痛。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再有。
我抬起眼,感受着浑身经脉俱断的痛楚,和小师妹说:
「师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