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相小声交谈着,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紧张。看到我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身半旧布裙掩盖不住的气质,还有我刻意挺直的脊背和过于平静的表情,在这些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是谁啊?面生得很。”
“听说……是山上那个仙门里下来的?”
“真的假的?仙人来考这个?”
“嗤,什么仙人,估计是被赶下来的呗。你看她那样子……”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耳朵。我充耳不闻,找了个角落站定,闭目养神,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一遍那些律令条文和公文套话。
“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留着山羊胡、面色严肃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卷名册。
“肃静!”他目光扫过人群,声音不高,但带着官威,“报名参加本次灵务局文书吏员招考的,按我念到的名字顺序,依次进入!保持安静!”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气氛陡然绷紧。
“刘大壮!”
“到!”一个黝黑壮实的青年应声上前。
“李二狗!”
“在!”
“王翠花!”
“有……”
名字一个个念下去。被念到的人紧张地应着,跟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吏走进侧门。
“江晚!”
我睁开眼,平静地应道:“到。”
那山羊胡的主事——应该就是孙主事,目光锐利地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才示意我进去。
穿过一个不大的天井,来到正堂。里面摆着十几张简陋的木桌和条凳。每张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一支毛笔,还有一小块劣质的墨锭和一个装水的破碗。
“各自找位置坐好!桌上有考号,对号入座!不得交头接耳!笔墨自备!现在开始第一场,《大夏基础律令》默写!”孙主事站在最前面,板着脸宣布。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摊开纸,拿起那支秃毛笔。墨锭又硬又糙,在破碗底加了点水,费力地磨了好一会儿,才磨出一点淡灰色的墨汁。
考题发下来了。是节选的律令条文,要求完整默写其中三条,并简述其适用情形。
第一条:关于田宅买卖契约的规定。
第二条:关于借贷利息的限制。
第三条:关于亲属间斗殴的处罚。
我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有些滞涩。那些死记硬背了无数遍的条文,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凡典卖田宅,须凭印契、过割赋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笔迹算不上好看,但力求工整清晰。默写条文不难,难的是简述适用情形。我努力回忆着王老板那本书上寥寥几笔的注释,结合自己的理解,尽量写得像那么回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堂里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紧张的咳嗽。
第二场是公文誊写。给了一份关于“请求修缮镇西石桥”的草稿,要求用规范格式誊写。我仔细回想着《常用公文范例》里的格式,开头“呈为恳请拨付银两修缮镇西石桥以利通行事”,结尾“伏乞宪台俯准施行,实为德便”……不敢有丝毫差错。
第三场算术。题目果然有“鸡兔同笼”,还有计算田亩、粮税折算的。这些题目对习惯了计算灵气运转、草药配比的我来说,反而相对简单。我算得很快,算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三场笔试结束,已近中午。孙主事收了卷,面无表情地宣布:“笔试结束。未通过者,自行离开。通过者,名字稍后张贴于门外。下午未时初刻,进行面试问对。”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紧张地交头接耳。我随着人流走出大堂,站在天井里等待。怀里的窝头早已冰凉,但我毫无胃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个年轻的小吏拿着一张贴了浆糊的纸出来,贴在侧门边的墙上。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我看看!有我吗?”
“张栓子!张栓子过了!”
“唉……没我……”
我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心跳得有些快。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向那张红纸。
前面几个名字念过去,没有我。心一点点往下沉。
“……李秀兰……王石头……”小吏念着名字。
只剩下最后两个名字了。
“江晚。”
我的名字,清晰地落在最后。
心猛地落回实处,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过了。笔试过了。
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惊讶和探究。我没理会,默默退到一边,找了个角落的石阶坐下,拿出怀里冰冷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下午还有面试,真正的考验可能才刚开始。
下午,未时初刻。
通过笔试的只有五个人。三男两女。我们被重新叫进大堂。孙主事坐在一张条案后面,旁边还坐着一位穿着体面些、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和善但眼神精明的男人。
“这位是我们青石镇分处的赵主簿。”孙主事介绍道,“下午的面试,由我和赵主簿共同进行。”
赵主簿微笑着对我们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稍长了一瞬。
面试开始。按笔试名次顺序,我是最后一个。
第一个上去的是个叫王石头的憨厚青年。孙主事问:“若遇刁民无理取闹,拒不配合登记田册,你当如何?”
王石头憋红了脸,吭哧半天:“我……我跟他讲道理!实在不行……就……就找主事大人您做主!”
孙主事面无表情。赵主簿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个是个叫李秀兰的姑娘,看着很文静。问:“若发现同僚誊写公文有误,你该如何?”
李秀兰细声细气地回答:“私下提醒他,帮他改正。”
孙主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轮到我时,大堂里只剩下孙主事和赵主簿审视的目光。
“江晚,”孙主事翻着手里的名册,头也没抬,“你曾在仙门修行?”
“是。”我答得干脆。
“为何放弃仙途,来考这凡俗吏员?”孙主事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我。这个问题,显然带着质疑和审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主簿也放下了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迎上孙主事的目光,没有躲闪,声音清晰平静:“仙途渺茫,非我所能企及。家中父母年迈病弱,需人奉养。灵务局吏员,月俸二两银,一石米,可解我双亲饥寒病痛之忧。此乃现实之需,亦是为人子女之本分。”
没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没有虚无缥缈的志向。只有最**、最现实的生存需求。
孙主事盯着我,似乎在判断这话里的真伪。过了几秒,他继续问:“若你发现上级主事在账目上……有不清不楚之处,你当如何?”这个问题,明显带着陷阱。
旁边的赵主簿眼神也微微一闪。
我几乎没有犹豫:“如实记录所见,按规程上报。”
“不怕得罪人?”孙主事追问,语气咄咄逼人。
“职责所在。”我回答得依旧简单,“灵务局乃朝廷所设,自有法度规章。身为吏员,当依规办事。若人人因怕得罪人而视而不见,法度何在?规矩何存?”
大堂里一片寂静。
孙主事和赵主簿对视了一眼。孙主事脸上那层严厉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赵主簿则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
“好了。”孙主事合上名册,“回去等消息吧。三日之内,录取者会收到通知。”
我躬身行礼,转身走出大堂。阳光有些刺眼。刚才的平静是强装的,此刻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那两个问题,直指人心。我的回答,不知是福是祸。
等待的三天,比备考的十五天更难熬。爹的咳嗽似乎更重了,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丝。娘急得团团转,偷偷抹眼泪。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点可怜的铜钱,只够再抓一副最便宜的药了。
第三天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就着天光翻那本早已翻烂的《公文范例》,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哐当!”院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
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盖着红印的纸。她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却因为激动而涨红。
“晚……晚儿!来了!来了!”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那张纸塞到我手里,眼泪夺眶而出,“灵务局……送……送来的!让你……让你明天去报到!”
我猛地站起身,接过那张纸。是正式的录用函!上面清晰地写着我的名字,职位:青石镇灵务局分处见习文书吏员。落款盖着青阳府灵务局鲜红的印章。
纸张粗糙,印泥鲜红。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这间冰冷绝望的屋子。
“爹!爹!”娘已经冲进了里屋,带着哭腔的喜悦,“晚儿考上了!考上了!咱们晚儿有出息了!”
里屋传来爹剧烈的咳嗽声,但那咳嗽声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暖意终于透过了厚重的棉衣,渗进了冰冷的骨头缝里。眼前有点模糊。这条路,走通了。第一步。
第二天,我早早到了灵务局分处报到。
带我的是个姓钱的文书,是个干瘦刻薄的老头子,五十多岁,眼白多,看人总带着三分挑剔。他把我领到一间堆满卷宗、光线昏暗的文书房,指着一张角落落满灰尘的小桌案。
“喏,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钱文书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声音尖细,“新来的,先熟悉规矩。这些,”他指着墙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泛黄的旧卷宗,“都是历年积压的户籍誊录,给你三天时间,按村、按户、按年份,分门别类整理好。誊写要工整,不得有丝毫错漏!听明白了?”
那堆卷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数量多得让人头皮发麻。三天?这分明是刁难。
“明白了。”我垂下眼,平静地应下。没有争辩。
钱文书似乎有点意外我的顺从,哼了一声,背着手踱走了。
我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先把那些沉重的卷宗一摞摞搬开,灰尘呛得人直咳嗽。然后打水擦桌子、擦凳子。桌子腿是瘸的,找了块碎瓦片垫上。没有抹布,撕下自己旧衣的一角。
做完这些,才坐下来,开始整理那些混乱的卷宗。字迹潦草的,模糊不清的,年份混乱的……耐心地分辨、归类、记录。腰坐得酸了,就站起来活动一下。手冻僵了,就呵口气搓一搓。
钱文书时不时背着手晃进来,像监工一样。看我埋头苦干,一声不吭,他挑剔的目光里也找不出什么大错,只能阴阳怪气地刺两句:“手脚麻利点!别磨洋工!”“誊写仔细了!错一个字,有你好看!”
我头也不抬,只当没听见。手里的笔一刻不停。
文书房还有其他几个吏员。一个胖胖的刘婶,负责管仓库,人挺和气,偶尔会偷偷塞给我一块硬邦邦的麦芽糖。还有个年轻的孙小吏,是孙主事的远房侄子,油嘴滑舌,喜欢偷懒,总想把他的活推给别人。
“江晚,帮我把这份税单算一下呗?我这手头有点急事……”孙小吏嬉皮笑脸地把一叠单子放到我桌上。
我看了一眼那堆单子,又看看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没说话,只是把算盘往他那边推了推。
孙小吏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了。
钱文书看见了,冷笑一声:“算你识相!自己的活都干不完,还想当烂好人?”
我不接话,继续整理我的卷宗。
三天期限到了最后一天的下午。钱文书踱进来,看着墙角那堆已经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分门别类捆扎好的卷宗,还有我桌上厚厚一摞誊录清晰的新档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板起脸。
“嗯,马马虎虎。”他随手拿起一本新档册翻看,指着其中一行,“这个‘王’字,右边这一竖,怎么有点歪?重写!”
我默默接过那页纸,重新铺开一张新纸,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
钱文书挑不出别的毛病,这才哼了一声,丢给我一叠新的文书:“这些,是今年新收的田契变更,拿去登记造册。格式不能错!下午放衙前给我!”
“是。”我接过那叠纸。
日子就在这琐碎、枯燥,偶尔夹杂着钱文书的刁难和孙小吏的偷懒耍滑中一天天过去。每天天不亮出门,踩着星光回家。月俸发下来那天,我拿着那沉甸甸的二两银子和一张能领一石糙米的条子,一路小跑回家。
“爹,娘!发月俸了!”我把银子和米条放在桌上。
娘的手颤抖着摸着那两锭小小的银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好……好……咱晚儿有出息了……真有出息了……”
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银子,灰败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点活气,连咳嗽都似乎轻了些。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好……好……去买点肉……给你娘……补补……”
我用那银子,给爹抓了副好点的药,割了巴掌大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还买了一小袋白面。那晚,家里破天荒地飘起了久违的肉香和白面馍馍的甜香。昏黄的油灯下,爹娘脸上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治愈人。
灵务局的工作繁琐,但踏实。誊写公文,整理卷宗,计算田亩赋税……每一件事,都看得见摸得着。月底领到实实在在的银钱和粮食,能换成爹的药,娘的肉,家里的米缸渐渐有了底。这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是过去十年在仙门里汲汲营营、却始终悬在半空的日子,从未给过我的。
日子像上了发条,平稳地向前滚动。我在文书房渐渐站稳了脚跟。钱文书依旧刻薄,但可能因为**活确实利索又不出错,挑刺的次数少了些。孙小吏还是爱偷懒,但知道推活给我没用,也收敛了点。刘婶待我很好,常给我带点自家腌的咸菜。
我以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天下午。
赵主簿亲自来到文书房,脸色不太好看。他把一份公文重重拍在钱文书的桌子上:“老钱!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府城刚发回来的!说我们上报的今年秋税汇总,数目对不上!少了整整三十两银子!府衙发了脾气,让我们立刻查清楚!三天内给回复!”
钱文书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山羊胡都抖了起来。他拿起那份盖着府衙大印的公文,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这不可能啊!我……我是亲自核算过的!”钱文书的声音都变了调。
“亲自核算过?那这三十两银子飞了?”赵主簿语气严厉,“府衙那边等着要说法!查!给我从头到尾,一笔一笔地查!所有经手过税单的人,一个都不许漏!查不清楚,你我,还有整个分处,都吃不了兜着走!”
钱文书冷汗涔涔,连连点头:“是!是!属下立刻查!立刻查!”
赵主簿目光扫过文书房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江晚,你心细,也帮着一起查!务必把每一笔账都给我捋清楚!”
“是,主簿大人。”我起身应道。
钱文书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一大摞散乱的税单、账册搬到我桌上,声音带着恳求:“小江,快!快帮我看看!这……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孙小吏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眼神躲闪。
查账开始了。钱文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我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铺开所有底单和汇总账册,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从头开始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文书房里气氛凝重,只有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和我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查了一个多时辰。当我的算盘珠子最终定格在一个数字上时,我的心也沉了下去。问题出在流水镇一个叫“李有田”的农户身上。他家的税单底单上,清晰地写着“应纳秋粮折银五两”。但在汇总册上,登记的数字却变成了“三两五钱”。少了整整一两五钱。
“钱文书,”我把那张底单和汇总册推到他面前,指着那两处不同的数字,“流水镇,李有田家,底单是五两,汇总册登记成了三两五钱。少了这一两五钱。”
钱文书凑过来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三两五钱?这……这谁登记的?!”他猛地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孙小吏。
孙小吏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孙小吏,”赵主簿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流水镇那片,上个月是你负责誊录汇总的吧?”
“扑通!”孙小吏直接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主簿大人!钱文书!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那天誊录的太多,我……我看花眼了!抄错了!真的!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我马上改!我赔!我赔这钱!”
“看花眼了?”钱文书气得山羊胡直翘,指着汇总册上那清晰工整的“三两五钱”,“抄错能错得这么工整?这‘三’和‘五’字,跟你誊录的其他字迹一模一样!你当别人都是瞎子?!”
孙小吏瘫在地上,抖如筛糠,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
赵主簿脸色铁青:“好一个看花眼!孙小吏,你玩忽职守,篡改税单数额,中饱私囊!来人!”
两个杂役闻声进来。
“把他给我看押起来!立刻上报府衙!等候发落!”赵主簿厉声道。
杂役上前,架起面无人色的孙小吏就往外拖。
“主簿大人饶命啊!钱文书!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孙小吏杀猪般的哭嚎声渐渐远去。
文书房里死一般寂静。钱文书擦着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如果不是我查出来,这黑锅,他作为直接负责人,肯定背定了。
“江晚,”赵主簿转向我,脸上的严厉缓和了许多,带着赞许,“这次多亏你了。心思缜密,做事踏实。很好。”
“属下分内之事。”我平静地回答。
“嗯。”赵主簿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孙小吏的位置空出来了。从明天起,你接替他的位置,负责东三镇的税单誊录和初步核算。好好干。”